金银花田。视觉中国|图
那天去镇上发快递,走到三条岭下,有老乡招呼下车吃杏。今年大旱,唯独成就了杏,样子不大好看的杏,奇甜奇香。我好奇地问是什么品种,老乡说,你忘啦,这是你那年从阿克陶带回来的杏核,就种出来这么一棵杏树。我想起来,那是2006年的事啦!
想不到帕米尔高原的杏核,在峡河也能发芽长出树来,只是眼前的这杏,与巴仁杏已经有些区别,个头小了许多,果皮也不那么油亮,但果香与清甜还在。2006年从春到夏,工队驻扎在一座至今叫不出名字的山上,据说山那边就是塔吉克斯坦,变个方向也可以去往阿富汗的瓦罕走廊。我们常跟着拉水的车去叶尔羌河边游荡,去镇上打四元钱一分钟的卫星电话,也顺带去当地维族人果园里摘杏,最后,把杏核也带了回来。
时间还早,离镇上就十里路,也不着急,到院里喝茶。老乡拿了两只杯子,都有些旧了,玻璃体的外层有了包浆。他在杯子里各放了一撮东西,倒上开水,茶水立即显出碧莹莹的淡绿来,一股清香弥漫了整个屋子,我认出茶杯里的东西,是金银花。
老乡说,今年欠缺雨水,什么都没收成,金银花也受灾了,摘了大半个月,摘了三四十斤金银花,还没有人上门收购。我跟着他到了里面的一间屋子,地上放着一袋晒干的金银花,黄灿灿的,我打开袋子,满屋子生香。我问,别人家也有吗?他说也有,但少,没人上山了,摘一天,换不来十斤米。
老乡姓田,那一年在叶尔羌河边,他每天开着罐车给工队拉生活用水,我有时跟着去河边打发无聊的时光,沿着河水寻找玉石,看大水滔滔西去,看维族女孩在河边杨树下载歌载舞。那一年,他三十四岁,我三十六岁。有一次在英吉莎县城,他用工队买材料的钱,偷偷买了一把英吉莎刀,我买了五斤巴仁杏。工队的惯例,每月初一和十五,必给洞神上香祈愿,规格是一百元钱的供品,这个钱由老板出,仪式由爆破工完成。半年后,老板倾家荡产血本无归,工人大多空手还乡。最后一场仪式上,神龛前,他献出了一把刀,我献出了五斤巴仁杏干,以示洁来还洁去。
金银花在峡河这儿不叫金银花,叫二花,也有叫忍冬的,二宝的,但大多数人还是叫二花。二花花期很长,从农历三月中旬能一直开到八月末,只是到了五六月,过了旺期,就没有人采摘了,由它自生自灭。这时去山上砍柴,还能看到一枝枝花孤独地开着,摘回来泡茶,味道更清香。一九九几年时,人们才从饥饿里走出来,庄稼种得无边无际,七八月里,去山上锄最后一道玉米草,天热得能闷死人。带一只铁锅到山上,采了竹叶、二花、薄荷,煮一锅水,每人饮一大碗,汗像水一样逼出来,那叫一个痛快。锄一阵子草,喝一阵子二花茶,这样才能顶到日落西山。
上山采二花当然是女人的活,男人看不上,他们有自己的活干。二花开得急,早晨骨朵才冒白,到了中午太阳一照,花就展开了,展开的二花没人要,掺和在里面也不好看,影响价钱,所以早晨一定要起早上山。女人们常常头天夜里备好干粮和水,一张饼,一只锅盔,几只红薯,水常是白开水,装在一个瓶子里,到了山上,顺手在里面放几枚二花,清香又解渴。
采二花和采茶叶差不多,一枚枚地采,事无巨细无微不至,但茶树成片,二花在山上没有章法,且爱生在岩坎边,有时候找寻好长时间都找不到它们,因此采不采得到并没有保证,有人背回来一口袋,有人空手而归。空手而归的人很沮丧,见了人就自嘲地说,今天倒霉,跑逛坡了!逛有滑过的意思,意思是没有逮住,滑过去了。山上采回来的二花叫毛花,里面含了很多叶子和枯枝败草,要再次精摘细选,这个过程要从容得多,拿一把椅子坐下来,毛花倒在一只簸箕里,挑除杂物,去尘去土,然后拿到院里晾晒。晾晒二花也有讲究,不能摊得太厚,也不能太薄,厚了晒不透,下面一层会发黑,薄了干得太急,颜色也不好看。晒好的二花最好的颜色是青黄,青里有黄,黄里带青。
山上有一种树莓,人们叫它牛奶子,形如牛的乳头,红彤彤的,奇甜,如果连蒂一块吃下去,有杀死蛔虫的效果。二花喜欢与树莓共生,藤缠绕在树莓树上,解都解不开。二花开的季节,正是树莓红的时候,人们一半为采二花,一半为摘树莓。有一种蛇,颜色青绿,喜欢攀在二花藤上晒太阳,采二花的人常常会碰到它,因为颜色与绿叶相近,不注意不大好分辨,手触在蛇身上,奇冰,吓人一跳。有时候它会悄悄钻进装着二花的竹篓里,人把它与二花一起背回了家。但好在无毒。
有一户人家,姓杨,住在峡河源头,一脉细泉从他家门前的岩坎下冒出来,流成了峡河,又流入了丹江和长江。杨家是独户,方圆没有别的人家,山上的二花,都是他家的。杨家娶了两个儿媳妇都是外地人,女方家人问媒人,凭什么让我家女儿嫁到山上,媒人回答,二花。
那些年,到处都在搞创收,基层政府也在搞,财政自给,不给国家添负担。其实也没什么招数,穷山恶水的地方,能有什么办法呢?只有一条,那就是让卖往外地的产品缴费,这个费货主缴,商贩也缴,相关部门组织起一帮人设关设卡,两省交界的西界岭上就搭了房子,设了一个关卡,派专人值守。守卡的是一个青年,当然是临时聘用的编外人员。
小伙子很年轻,高中才毕业,那时时兴商品粮,家里为他花钱买了个商品粮户口,户口有了,却没有工作,还得吃毛粮。所谓守卡,其实就是睡觉,一张钢丝床上,从早睡到晚,从晚睡到早。没有一个人会傻到把钱自动送上门,人们有的是办法,山里那么大,他们早从别的地方翻山越岭绕过去了,何况那费缴得没名堂,也没有个标准。
西界岭很少有人走,设了关卡,走的人就更少了,连鸟都没有一只,小伙子很孤独,就经常到山边杨家串串门,帮着干点活。杨家人看小伙子可怜,也经常管他的饭。
那一年,风调雨顺,二花长得特别好,白花花的花铺天盖地满山漫壑,杨家的收成也特别好,二花摘了三百多斤。二花身飘,三百斤,很大一堆,堆满了一间屋子。杨家的二花一直堆在屋子里,没有卖出去,没有卖出去,也不是在等价钱,囤积居奇,是岭上设了卡,不想白白缴费。那些年二花销售走的是河南,当地没有消化它的企业或工厂。杨家就住在岭边,与那边就一岭之隔,从别的地方绕过去,要费更大劲,几乎不可能。
杨家有个小女儿,叫二丫,二丫也不小了,十八岁了,生得小巧,却很有脾气。那天晚上,二丫带着菜,带着酒,到卡点上请小伙子喝酒,感谢他帮忙收了一季玉米。二丫酒量好,喝到半夜,小伙子溜到了桌底,二丫还能说能笑的。也不清楚小伙子知道不知道,杨家的三百斤二花,推杯换盏中趁着月黑风高,过了卡,出了省。
这事最后还是败露了,小伙子被撤了职,因为守卡不力,又因一年都没有收下多少费用,因此没有拿到一分钱工资。小伙子垂头丧气回了家,第二年,娶了二丫,抱得美人归。他们后来生了个女儿,取名叫二花。
一年后,所有的关卡都撤销了,上面说,收费是错误的,影响农村产业发展,要放开流通,保护经营者的积极性,自主性。再后来,西界岭打通了公路,只是人都进了城,走的人更少了,像没有打通一样。
二花除了卖钱,很多人家也自用,自用的方法很多,除了配兑在中药里,治各种病症,主要还是用来泡茶喝。泡二花茶,也有很多讲究。
有一年,我们几个人在南阳开银矿,银矿在地下几百米,活非常苦,非常累,工人们装一车拉一车矿石出来,浑身都湿透了,每人每天要喝下十斤水。开始还好,水进汗出,两相抵,干到后来,喝再多的水也不管用,身体里全是火。老板去药店买来十斤二花,让工人随便泡茶喝。工人们早也喝,晚也喝,茶水泡得又浓又稠,喝到后来,都拉起了肚子。有人说药店的二花有毒,老板找来村里的中医,医生说,是喝多了,二花性寒,不拉肚子才怪。医生给二花茶里配了黄芪、党参,个个都有了力气。那一年,银价低落,跌到了每克三元,大伙都没有挣到钱,老板过意不去,给每人打了一只银镯。
二花配白糖,可以清咽利嗓,还能增添嗓音的圆润,比胖大海有效。早些年,各地还有小剧团,剧团离不了二花,后来小剧团都解散了,二花就用在了孝歌场上。在峡河这地方,谁家死了人,无论是苦丧还是喜丧,都要请歌师唱孝歌,围着棺材唱三天三夜,为亡人送行,也给活着的人解解愁苦。我查过资料,孝歌是一种流行于长江流域的吊丧的歌,从丹江、汉江、嘉陵江一直唱到九江,各地的曲调稍有区别,内容都差不多,唱生老病死,忠奸贤愚,人生百味。湖北作家张映泉有一部长篇小说,多章写到了孝歌,可惜不大能看到了。
主家在八仙桌上摆上两个暖水瓶,里面装满烧开的水,摆二斤二花,最上品的好货,五斤白糖,一定得是两广的蔗糖,北方的甜菜糖不能要。浓浓的二花茶喝下去,高高的调门唱起来:
桂花开来是秋景,有钱莫要笑穷人。
世上多少贫了富,也有多少富了贫。
穷的哪会穷到底,富的哪能富到头。
十年财主轮流做,十年河东转河西。
……
歌师一般有两位,担任主唱,要有真本事,肚里的歌比肠子都长,这一位唱累了,坐下来泡杯二花茶,另一位接着唱:
闲来无事歌场走,我唱个十字陪朋友:
一字当头一条枪,叶氏夫人生三皇。
三皇五帝演八卦,五行八卦分阴阳。
二字出山一只虎,混沌爷爷生盘古。
……
歌师算不得职业,也养不了家,但活到老,唱到老,一杯二花糖茶喝到老。大前年,二道弯的林师傅唱死在歌场上,歌师们唱着这家,又唱他家,他家里穷,没有二花糖茶,但歌师们唱得一点也没有偷工减料。
陈年喜
责编 邢人俨
网站内容来自网络,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,立即删除!
Copyright © 热线网 赣ICP备2025055577号-1